我們一再強調電影中鏡頭的組合觀念主要來自於文學,我們將更進一步探究,電影表現手法的展現以及題材的運用,一樣也是來自文學,特別是和現代小說的關係更是無比密切。關於這層密切關係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一個是早期電影製作者從小說的表現形式方面學習電影的表現意念和表現方法,有關這個我們已在上文中以格里菲斯和愛森斯坦為例子說明過此一現象。另一個是電影如何從現代小說中取材的問題,也就是小說改編成電影的問題。

首先,我們如何從小說過渡到電影呢? 這將涉及到創作語言的問題,小說和電影在創作語言上有兩個特性是共同一致的,那就是兩者皆具有「敘述性」和「虛構性」,一者以文字,一者以影像,同樣以虛構為基礎去敘述故事,而且都同樣以所敘述的虛構故事去達到「重現現實人生」的目的。

德國法蘭克福學派著名電影學家克拉克爾(Siegfried Kracauer)在其上世紀六十年代有名的電影論著《電影理論》(Theory of Film)一書裡頭,不厭其煩從「重現現實」的觀點探討電影藝術本質的複雜性,其中論及小說和電影的密切關係時,他認為此兩種藝術媒介的最大共通點乃在於展現相同層次的人生現象,其至大之功能即在於捕捉這種現象中,最含普遍性和真實性的部分,透過組織的方法予以呈現出來。

小說和電影的創作語言雖然有上述的共通性,然而它們各自的展現形式卻是那麼的不同,可見它們的創作語言之間也是有差異的。我們知道,小說所運用的語言乃是含有抽象性質的文字敘述,小說家透過想像的組織安排,再以書寫形式的文字為媒介,呈現出他心目中的情感世界,我們在閱讀小說之際必須借助想像的發揮,才能完整獲致小說作者所欲傳達的意念。

至於電影所運用的語言則是具體逼真的影像活動,電影導演所賴以表現的媒介乃是幾近真實的人類影像,他的表現素材一概取自現實世界,經由攝影的過程,再透過組織剪裁的手段來呈現他的意念。電影影像活動稍縱即逝的特質,大約是電影與小說在外在形式上最大的差距,換句話說,我們看電影和讀小說的動作是非常不同的,我們讀小說時可以隨時停頓,並就其中細節予以反覆咀嚼玩味,電影則否,即使演變到今天,電影已經可以拷貝成碟片形式加以收藏並隨時播放,且能隨意控制自如,但不管怎麼樣,其真正本質和小說還是大異其趣的。

由於上述電影和小說之間創作語言及外在形式不同的問題,我們的心理反應也隨之不同,電影的影像活動一幕接一幕,一氣連貫下來,稍縱即逝,必須依賴我們一氣呵成的印象容納,可是讀小說的現象極為不同,我們閱讀小說時,特別像《戰爭與和平》、《追憶似水年華》或是《紅樓夢》這樣大部頭的小說,必然不可能講究一氣呵成讀完,必須是一點一滴的印象累積,可能需時幾天甚至幾週幾月,直到最後始末連貫了才能獲得一完整概念,這是和觀賞電影極為不同的微妙心理過程。另一方面,電影的影像作用說明了奧妙的藝術欣賞現象,即前述克拉克爾所謂的「臨即感」(being-present feeling),我們看電影時就像是去看戲或聽搖滾樂現場演唱會,很容易立即感應到一種強烈的情緒波動,這是讀小說永遠感受不到的感覺。當然,小說所擁有的對讀者性情的潛移默化功能,電影就遠遠比不上了,這也是許多知識份子始終不肯重視電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