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文人魯迅 (1881-1936) 有一隻尖酸辛辣的筆,他針貶中國人的民族病,寫了一篇《阿Q正傳》,引起廣大迴響。他筆下刻畫的小人物阿Q,鮮活無比,令人捧腹,令人嫌惡,令人同情,令人不恥。阿Q以「精神勝利法」來面對日常生活與時代變局,再現了中國人奴性的心理狀態。阿Q成了中文語彙裡「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的同義詞。

魯迅的寫作心情,應該是恨鐵不成鋼的。清朝中葉後,中國人受到列強的半殖民壓迫,外加清政府的腐敗,人民在內外交逼的窘境下,苟延殘存。面對遇強權欺壓,國家不像國家,人民不像人民,魯迅心痛,藉小人物阿Q的自輕自賤,來進行中國文化的病理分析,希望透過心靈的革命,來實踐他救國救民的大業。

魯迅對人性陰暗面的觀察,特別敏銳。他小說裡的阿Q,遇事則縮,碰到困難則自我安慰。阿Q的處世態度,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自我感覺良好」。小說中,阿Q被趙太爺修理,就在心理說「兒子打老子」,把威風的趙太爺想像成自己的兒子,彷彿自己比趙太爺高人一等,就得意起來了。阿Q賭輸錢被揍,便用自己的手打嘴巴,彷彿打的是另外一個人,心理頓時有一種得勝的感覺。阿Q無故被趙太爺的兒子打,但他善用「忘卻」這一件中國人祖傳的寶貝。遺忘恥辱,精神反而輕鬆起來。

阿Q凡事自我安慰,自我合理化的傾向,讓自己的真面目變得越來越模糊。久了,就像吃鴉片一樣,到頭來從身體到心理都麻痺了。人一旦內化了這種防禦機制,那就像在自己的心裡養了一位警察,隨時查閱自己的行為,是否有觸犯到上位者或強權者,並以他人的喜怒作為自己行為準則,不敢逾越。也就是當順民,在心理上被殖民了,這也是中國人奴隸性的根源。

阿Q見了比自己優勢的大官,兩腿關節寬鬆,就跪了下去。這種自然的反應,正是這種被殖民的意識型態滲透到骨子裡的表現。小說中,趙太爺的兒子在城裡沾了點洋學堂的新潮風氣,剪掉辮子。但還是個「假洋鬼子」,因為他還裝了一條假辮子,十足的騎牆派。「假洋鬼子」看到比自己弱勢的阿Q當然不放過,必然要逞逞自己權力的威風。革命黨來了,阿Q就像許多無知的百姓,對革命黨的造反,「深惡而痛絕之」。但革命風起,他又急切要加入革命行列,因被排擠不得其門。最後被誤為強匪,但卻因無知,不知死將臨頭,還不斷安慰自己,逞英雄裝好漢。最後一刻,才記得要喊救命,但一切都太遲了。

這個故事,說得理直氣壯,但讀者卻讀得冷汗直流。一個人或一個民族,如不能自覺自己的真實處境,而且不能在心理上走出自我催眠的狀態,那該是多麼危險的事。魯迅以小說諷喻中國人的病態文化心理,鞭闢入裡,讀來痛快。

在愛爾蘭,與魯迅相差一年生的作家喬伊斯(1882-1941),也採取類似魯迅一樣的敘述策略來批判愛爾蘭的殖民情境。他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可以看作是一部愛爾蘭的文化病理學。喬伊斯看到愛爾蘭人民在英國的殖民統治底下,人民在扭曲的殖民教育下所表現出的心理麻痺的狀態,乃提筆為文批判。

愛爾蘭人的麻痺表現在宗教信仰、文化活動、和政治衝突裡。小說第一篇<兩姊妹>說的是神父中風、麻痺、死亡的故事。神職人員不能領導信眾,自己反而犯了不可寬恕的罪,必須尋求告解,這個錯亂成了愛爾蘭宗教最大反諷。<恩典>這個短篇裡,酗酒的神父主持彌撒,講道詞處處迎合商人的口味。看不見宗教作為淨化人心提升性靈的教化功能。

二十世紀初起,伴隨著殖民政府的統治,愛爾蘭民族主義也跟著崛起。但是喬伊斯看到這個狂熱運動背後的墮落,甘冒犯眾怒,直言批評。例如,在<母親>裡,他舉民族主義人士的文藝復興運動,方向錯誤,參與的人只想藉此謀取私利。從舉辦活動的人,到參與演出的藝術家,各有盤算,未能同心,當然效率不彰。殖民統治當然有政治的介入。喬伊斯看到不是政治家聯合為愛爾蘭人民爭取權益,他看到的是政客們各謀己利的分裂立場。在<會議室裡的長春藤日>這個短篇,眾人在追悼愛爾蘭的無冕王巴奈爾之死,但多數人有口無心,虛應故事,就像將熄的碳火,看不到火光熱情。大家在相互取暖的溫室裡,沈溺於麻痺的無感。另在<賽車之後>裡,喬伊斯則更直接批判愛爾蘭人民,甘做「心存感激的被壓迫者」(the gratefully oppressed)。一味迎合英國的殖民統治,而忘了自己的民族尊嚴與獨立。

喬伊斯在這些外在的文化、政治、宗教活動中,看到愛爾蘭人的沈淪,當然痛心。中但令他更悲痛的是,這種麻痺的「無痛之痛」早已滲透到一般人民的心裡和日常生活裡。<伊芙琳>中的女主角面臨出走的抉擇,卻僵在碼頭,無法為自己的未來做出選擇,只能在原來的環境中浮沈。<護花使者>裡,兩位遊手好閒的愛爾蘭青年,以壓榨自己的女性同胞身體來取得娛樂酒錢,毫無羞恥之心。<寄宿之家>中的女主人默許女兒色誘溫馴的愛爾蘭青年,使其掉入婚姻的陷阱。<憾事一樁>裡,達菲先生與社會維持一個疏離狀態,他的絕對理性自我要求,使他的人格陷於分裂。希尼可夫人因他而死,但他卻麻痺不動感情,像一尊冰冷的石頭雕像。<對比>中,麻醉於酒精的父親,在外受到挫折,只能回家打小孩。<一抹微雲>裡,被困在愛爾蘭土地與不愉快婚姻裡的錢德樂,只能把怒氣發在無辜的小嬰兒身上。<泥土>裡,瑪麗亞未婚,終生為人服務,但到頭來只能在修道院度餘生。她只能蒙著眼睛,自欺欺人,麻木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愛爾蘭受英國殖民統治。喬伊斯採取迂迴諷喻的策略,針砭愛爾蘭的殖民麻木問題。他說他在書寫一部愛爾蘭人的道德史。他希望他的書是一面鏡子,可以讓愛爾蘭人照見自己的真面目,藉此喚醒愛爾蘭人的民族良知。從這點來看,魯迅和喬伊斯倒是很接近,同樣尖酸諷喻,同樣是恨鐵不成鋼,同樣希望能給麻痺的同胞,一個當頭棒喝,以期能夠透過心靈的改造,創造一個全新的民族靈魂。閱讀《都柏林人》與《阿Q正傳》,我們彷彿看見東西兩位大文豪,手執明亮的手術刀,解剖、清理、消毒、診治生病的軀體,但期自己的民族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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